有些人很難為人際關係建立界線,因為習慣了自我犠牲、自己的情感需要被忽視,讓他們覺得其實真的沒所謂。但身體卻承受了代價。
英國一所大學UCL出過一個研究,從一群懷疑患有乳癌、需做活體組織檢查(biopsy)的女性中,發現最後確診患有乳癌的女性,比沒患上乳癌的那些,更明顯地有情緒壓抑的傾向,特別是憤怒。後來相類似的研究也指出這關聯性。我的個案之中,乳癌康復者也剛巧是具有高度情緒壓抑傾向的人。
表達憤怒固然要學習,因為我們太多人都沒被教育過如何合適地表達憤怒。但對某些人來說,他們就是感受不到憤怒。即使外人聽他們的故事時如何激動,他們都無動於衷。
B是一個年事已高的長者,卻是我見過最有活力、最開放的老人家。她被家人鼓勵來見我,因為家人都是醫護人員,認為她應該可以治好童年創傷。我對於能夠為一個老人家服務特別好奇,畢竟一把年紀了,不是都想及時行樂?誰那麼有心力來治療童年創傷?
和B見面讓我這個臨床心理學家大開眼界。她看起來那麼柔弱,童年故事就像粵語殘片那樣可憐,但同時那麼堅強和善良。她總是很大愛,經常去做義工。說起話來很溫柔,談起過去當然也流淚,但日常生活她是超健康的:天天運動、注重營養、不時學新東西、社交生活充實、家庭和陸。我不時為她能這樣優雅地老去而感到敬佩。故心想,我真的要去打開她過去的傷口嗎?
但她來了,一次又一次。她說她不時頭暈又腳軟。一個老人家自然有幾個專科在跟進中,加上家裡有醫生成員,各方面也照顧周到。專科醫生認為頭暈和腳軟跟她的長期病患無關。我決定由教她靜觀開始,她就由從未接觸直接變成天天練習。
做了好幾個星期的靜觀練習後,她覺得身心舒暢了、睡眠也更好了。「可是頭暈和腳軟還是繼續。」她說。我開始請她由連結這些身體的感覺開始,回到過去的記憶之中。那軒起的波瀾狀濶,她突然記起了更多更清晰的兒時被虐記憶。當我一次又一次地進入這些情境去救出個小女孩時,她日常的頭暈和腳軟徵狀竟慢慢加劇起來。
我心裡小心翼翼,不時問自己這要不要繼續,值不值得讓一個老人家辛苦,但B卻像個戰士一樣英勇;她雖痛哭但每次都回來跟我愈說愈多過去,家裡的成員都很支持她繼續來見面,我心裡莞爾;收起我的不安,我和她一路走一路走……
我們從想像中製造了小B的英雄,那是一個小洋娃娃,她會為小B做好所有的家務,好讓虐待她的親戚不能恃機打她;B後來真的買了人生第一個洋娃娃:「想不到我幾十歲人第一次去買公仔比自己!」她的孫女兒對嫲嫲買了個洋娃娃特別興奮,B就跟孫女介紹洋娃娃叫小超,是嫲嫲心目中的英雄。
自始之後,B都帶著小超來面談,而且小超開始進入我們的想像練習之中,去陪伴小B,讓她面臨無家可歸、流落街頭時有了慰藉。B的頭暈徵狀慢慢開始減退,她很開心;我以為我們快要完成治療時,她回鄕了。
她回鄉,竟再次面對曾經虐待過她的人,她一點都不記恨,還請他們喝茶、借錢給他們。她的以德報怨本來很崇高,可是她的頭暈又回來了,有時會腳軟至不能出門。我想,腳軟不能出門正好保護了小B!於是我在想像練習中,慢慢帶著B去見小B。有趣的是,B不想見小時候的自己,認為這太痛苦了;而小B同樣也不想見她,每次都躲起來,由我來中間傳話……慢慢地,我和B才能在想像回溯中接觸小B,跟她玩。
終於一次練習中,我戰戰兢兢地在B面前跟小B說:「B在學習保護你,包括劃清界線,讓你不用再受傷害。」這次,B哭了,不是那個被虐的小孩(小B)在哭,而是今天一頭白髪的她:「對不起,我沒有好好保護你。」
自此之後,B決定不再見那些親戚,不做爛好人了。她才回想起,每次見那些虐待過她的人都會頭痛,而她只視為一般不適。當她不再見那些人時,她的徵狀又回復到低水平了,她又再可以享受旅行的樂趣。
撰文:臨床心理學家吳崇欣
原文出處:信報
吳崇欣 (Beatrice Ng-Kessler)
Mindfully 創辦人
香港註冊臨床心理學家、英國特許心理學家,亦是香港首位獲國際基模治療協會(ISST)認證的資深基模治療師(Advance Certified Schema Therapist),並獲加拿大註冊資深靜觀導師資格。曾任職公立醫院及非牟利機構,於 2016 年創辦 Mindfully。她相信,在面臨各種心理困擾、身體頑疾、死亡等沉重困局當中,每個人也具備成長與自療的能力。